沈时俞一个凡人而已,敢闯地府,又不自量力,就该得到惩处。
于是我让人把他关了起来。
他被押走的时候,还是清风落拓的模样,像是浑然不在意似的。
黑无常捧着生死簿在我旁边啧啧称奇:“这人莫不是石头缝里出来的,怎么可能查不到来历呢。”
我挑了挑眉:“查不到?”
这可真是出了奇了。
沈时俞不过是肉体凡胎,我看得分明,只要是凡人,这上面就不可能没有记载。
出于好奇,我亲自去了趟关押他的地方,然后开门见山问他:
“说吧,你是什么人?”
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般,看着我的目光很悠长,轻轻咳了一下,口吻如常:“姑娘可有兴趣听一个故事。”
我每年都要听不少故事。
这个时候,也只是把这当作一场闲来无事的消遣,甚至让鬼侍拿了些瓜果糕点来,然后兴味盎然地看着他。
“讲吧。”
2.
沈时俞的妻子叫燕鸾。
多羞钗上燕,真愧镜中鸾。
他们少年夫妻,日子也过得很琴瑟和鸣,情深意厚不外乎此。
一个是太傅长女,一个是当朝太子,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双,这样的情谊,让沈时俞称帝前那些明枪暗箭的日子都显得没那么晦暗。
沈时俞的目光带了怀念,一寸寸地游移,然后放到我身上来:“可我称帝三年后,她死了,醒来以后,就像变了个人。”
燕鸾是得过大师批命的天生凤命。
这说辞很老套,可信的人却很多,世人把这句话当成金科玉律一样地崇拜着她,把她当九重天上的神女一样。
她被养得温婉又端庄,对着沈时俞也是一口一个沈郎,可一场大病,她就变得骄傲放纵,浑身上下都带了锋芒,再也没叫过他沈郎。
我有些疑惑,拧眉看着沈时俞。
“死而复生?”
这人的经历简直闻所未闻。
他们这一对夫妻,都透着不对劲。
沈时俞沉沉嗯了一声,叹道:“对。”
那年,大雪连下三日,燕鸾身故,沈时俞罢朝多日,守在坤宁宫连水都不曾饮过一口。
直到有道士寻来,说可为皇后引魂。
法事做了整整一日,燕鸾转醒,举国欢庆。
这事实在太匪夷所思,我缓了好半晌,正欲再问,就被一道声音止住思绪。
有人迈步进来,声音狂妄得不像话:“倾倾,你怎么跑这来了,让我好找,我……”
他兴致勃勃的声音在看到沈时俞时戛然而止。
我微侧过头看向来人,这人穿一身墨色衣裳,身姿挺拔,模样很俊朗,带着邪肆轻狂,看着沈时俞的眼神并不友好。
我眉心微蹙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好好的仙君不当,整日在地府里乱窜,数来数去,沉砚大概是这三界里最爱往地府里跑的神仙。
沉砚听到我开口,眯眼笑了一声,收回落在沈时俞身上的目光,看向我:“你别忘了,你是我的未
婚妻,盟约犹在,可不带这么玩的啊,这是在……”
他慢悠悠看了眼灰扑扑的牢房,硬是咽下了前头金屋两个字:“藏娇?”
我站起身子,瞥他一眼,目光里没什么情绪,若说有,大约只有两分被扰了兴致的不悦,“别在这跟我扯什么婚约,我不认。”
多少年前的一句酒后戏言,也就只有他,真切地挂在嘴上。
再说了,纵然我确实对沈时俞有些见色起意,他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娇客,犯不着让我藏。
沉砚扯了扯唇,又挑了下眉梢,不由自主地低下身段,讨我的好,“那成,我带了好东西给你,就在正殿。”
我嗯了一声,看着他,眼神没什么波动,显得很是无动于衷,“知道了,外面等我。”
沉砚眨了下眸,却没走,直直地看着沈时俞,神情莫名,显得有些肃穆,单手负在身后,恍惚间,让我想起来第一次见他,半大的模样,却目光冷厉,挥手间,就是一条无辜的人命。
比起我这个鬼王,他倒更无情些,这些年围在我身旁,也不知究竟又用了多少分的真心。
用凡间话本子里头的话来说,颇有些情敌见面,分外眼红的意思。
可大概只是沉砚单方面这样想。
毕竟,沈时俞跋涉而来,淌过忘川,是为寻他的妻。
就在这时,沈时俞出乎意料地开了口,这个昔日的人间帝王,如今不知为何在生死簿上无名的人,哪怕受了沉砚刻意施下的威压,也半分声色不动,竟然有些慵懒疏离,淡淡地提醒沉砚:“她让你出去。”
沉砚活到这么大,大概还是头一次这么被除我以外的人驳了面子。
可他却并没动怒,反而嗤笑了一声,这才移开目光,然后迈着步子离开。
走到门边时,又刻意回了头,看着我,三分玩味:“倾倾,你堂堂鬼王,可别被一个凡人勾了魂。”
我不欲再理他,轻抬了下手,门砰的一声被关上。
3.
这黑暗幽闭的空间里,又只剩下了我和沈时俞。
我思索片刻,问他:“你可知,这世间,从没有任何人可以引魂,就算你那道士本事通天,也是不能的。”
凡人的生死,说白了,除了天定,其他所有,皆在我一念之间。
旁人都不行。
沈时俞看着我,眸中波澜微起,忽而,又轻轻笑了下,看不出多在乎我这句话,甚至是我这句话背后的深意,“不知。”
我看着他,又皱了眉:“你的名字,不在生死簿上,可知?”
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眸,却又是只有那两个字:“不知。”
我险些被气死,也没了和他再接着往下说的意思,冷了面色,就要离开,却不想,他在身后又轻声问我一句:“在下也有一问,姑娘和方才那个,是未婚夫妻?”
我悠悠转眸,心口处有些控制不住的东西轻轻动了一下,然后不受控制看向他。
沈时俞的目光克制又清冷,仿佛只是随意一问,也并不是刻意想窥探我这个被他称作姑娘之人的私事,见我不答,眸中划过几乎捕捉不到的阴翳,又启唇:“是吗?”
他似乎很执着想要从我嘴里寻一个答案。
我轻轻松了一口气,掩住片刻的心慌,答他:“不是。”
这两个字落下,不知道是不是幻觉,我听到一声轻笑,拂过耳侧时,有些痒得厉害。
沉砚这次为我寻来的东西,是一件蹙金云锦的红色宫装,上面是天宫云缎织成的双绣鹤,还未上身,已经足够窥见其华贵无匹。
他隐隐得意,看着我:“卿卿,我第一眼看到这衣服,就知道,只有你才配得上。”
用黑白无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,沉砚从未将天帝当成过至尊,在他心里,我才是这世上绝无其二的王。
我配得起一切最庄重瑰丽的东西,不消说只是一件衣服,便是我今日开口要天帝冠上的珠子,他只怕也要为我寻来。
我伸出纤纤皓腕,玉手抚上他的脸,轻轻点了两下,带了点轻佻:“还算合心意。”
只这几个字,他便笑得风华潋滟,看着有些找不着北。
沈时俞身上有太多的谜团,我送走沉砚以后,又再次打开生死簿。
然后很轻易地寻到了燕鸾的名字。
可所窥见的内容让我的动作不由一滞,脑子里有一根弦在刹那间断掉。
两千年。
燕鸾此人,已死了两千年了。
他心心念念的妻,已经不知道又投了多少次的胎,早将他忘得干干净净,不过倒也巧,大约半月以后,燕鸾此生的寿命便会走向尽头,然后来地府同沈时俞夫妻团聚。
可她当初为何会死而复生,沈时俞又究竟是如何以凡胎肉体活了两千年。
我始终不明白。
我作为鬼王,见过世间众生相,也遇到过许多奇事,只这一桩,毫无头绪。
我转眸,看向此刻身处的宫殿
,庄严华丽,却显得有些凄清深冷,哪怕烛台上那颗不久前还让我有些高兴的东海明珠光辉不减。
我百岁便击败上一任鬼王,然后掌鬼王印,号令地府,看人间百态,却又享无边孤寂。
到了此刻,摸着手边的生死簿,却平白生出些寂寥来。
我以前分明从来不觉得的。
我是王,我什么都有,也不用经人间千百般苦,我纵情恣意,高高地坐在王位上,然后睥睨世间。
我有些乏了。
4.
我晾了沈时俞好几日,直到心头那抹怪异的感觉消失,这才让人把他又带到了我面前。
有的人,无论再见多少次,都会让人觉得宛如初见。
惊鸿一瞥。
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他看着我,目光从我纤浓的眼睫移到凝睇无情的飞凤眸上,流连一番,才开口:“姑娘,几日不见,可还好?”
我轻轻攥了下自己的拳。
不知为何,他看起来不像个掌生杀大权的帝王,倒像钟鸣鼎食之族养出来的相卿之流,风骨天生。
我轻抿了下唇,然后饮了口茶:“尚可。”
我告诉他,他可以见到他的妻了。
沈时俞始终泰然不变的神色终于崩裂。
我又问他:“你已活了很久了,你之前所讲,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,如今的你,不死不灭,我也不知,你究竟是什么,你有这两千年的记忆吗?”
他摇头:“没有,我只知道,我要来此处寻她。”
在等燕鸾的这几天,他日日都同我在一处,我试探多回,终于确定,我确实没看错,他只是个凡人,是个不死不灭的凡人,也不归我管。
彼岸花开得荼蘼,我带着沈时俞到了忘川河畔,然后看向他:“至多一刻,你便能见到她了。”
他轻轻嗯了一声。
我想了想,开口:“你左右也不受地府管辖,又非妖非怪,算是个正经的凡人,也不必执着让她复生,这次待她重新投胎,便可跟她一起,生生世世。”
毕竟姻缘又不归我管,他爱怎么折腾,是他的事。
我话音落定,沈时俞却没回我,他怔怔的,视线快要挪不开了,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终于看到燕鸾。
人一死,未喝孟婆汤,便会有生生世世的记忆。
燕鸾身形单薄,看向沈时俞的方向,只一瞬间,便泫然欲泣,轻咬着唇瓣,颇有些我见犹怜。
是个绝顶的美人。
可看着她,不知为何,我呼吸滞了片刻,觉得很是熟悉。
沈时俞这样的男人,哪怕她转生多回,想来也忘不了。
我看着燕鸾一步步走到沈时俞的面前,看到沈时俞轻轻抬手揽住她的腰,然后燕鸾启唇,声音低低如诉:“沈郎。”
我饶有兴致看了片刻,看着看着,嘴角的笑意凝住,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5.
我的病又犯了。
我生来为鬼,从来没有过任何不适,可不知为何,从两千年前起,便会时不时心口绞痛,冷汗淋漓。
这偌大的宫殿,看不尽的无边暗色分明已经够冷,却都抵不过我所受的。
我偎在王座上,眸子一点点阖住,唇已经有些干裂,混沌之间,好像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,从遥远的时空来,然后传到我耳边。
“你不是她,你是谁?”
我是孟宜卿,是坐镇地府的鬼王,我还能是谁!
可这个问题好像问得我很难过。
难过到恨不得站起来挑了剑去同沉砚比试一场。
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难受得多。
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,等再恢复意识,沈时俞就站在我面前,身侧是燕鸾,他们的手紧握着,看着就像是一对璧人。
沈时俞看了我片刻,也没问我为何会不适,而是嗓音沉沉地开口:“我们此番能够夫妻得见,鸾儿非要同我一道过来跟你道谢。”
燕鸾微低了下身子,然后对着我说话。
我看着她,却越发觉得熟悉,蓦然间,脑海里那道刚刚出现过的声音仿佛又更清冽了几分,他大概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:“你不是她,你能把她还给我吗?”
我眼睫微颤,这道声音和沈时俞的对上。
他说:“那我们就先走了。”
我心神巨震,说不出一句话,然后看着这对璧人相携着离开我面前,背影成双。
这个时候,我有些恨自己的耳力太好。
“你说坤宁宫?没了,早没了,鸾儿,是我放火烧掉的,你会怪我吗?”
“为何?”
沈时俞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,然后说:“是我的疏忽,让别人住了半载,索性就烧了。”
我忍不住痴痴笑起来。
是了。
那个别人是我。
我想起来了。
我终于明白,为何我见沈时
俞,总会悸动,为何我会觉得燕鸾眼熟。
我这顽疾,又究竟是哪里来的。
6.
三千年来,我头一次主动去寻沉砚。
彼时的他正在人间的首饰铺里混迹,喊出天价要拿下铺子的镇店之宝,一支点翠镶料珠七风纹步摇。
看到我时,眼中是止不住地诧异,挑了下眉:“卿卿?”
“你来得正好,过来,看这支步摇,我找了好几日,才……”
我声音含霜,看着他:“不用。”
“你出来,我有事同你说。”
他叹了口气,可还是甩下银子拿下了那支步摇。
他对这里极熟,又是同我一道,不用片刻,就带我去了个相当雅致的地方。
我与他相对而坐,他看着我:“你这是又发病了?”
我笑了一声,带着讥讽。
病?
我这哪里是什么病。
也只有他,仗着在我身边千年,会这么瞒我欺我。
我看着他,轻启唇瓣,眸中有些痛色:“你早识得沈时俞,对不对?”
听到这句话,沉砚的面色一瞬间沉下来,我微低下头,看到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险些捏碎名贵的琉璃盏。
我幽幽地看着他,又毫不犹豫地落下一记重锤:“那半载间的种种,我已全部记起了,你还要瞒我吗?”
沉砚的眉间拢着散不开的愁绪,他已经有些不敢看我了,良久,才轻笑一声:“是因着见了他,才记起来的吗?”
只这一句话,我的心便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,有些难以言明的酸涩,这更像是在提醒我,沈时俞挂念的,从始至终,只有真正的燕鸾。
而我,不过是个被无情戳穿的冒牌货。
他见明灯万盏,峻傲疏冷,风清月白一样的人,身处凡尘,独独不会为我折腰。
7.
那年细雨簌簌,我闭关时,被叛逃的几只大鬼趁机联手打出一身重伤,根基大伤,神魂险些消散,跌落在一片泥泞竹林中,鲜红的血染红薄纱,是我此生少见的狼狈落魄。
那时我还在想,上任鬼王死在我手下时,似乎也是这样的情状。
沈时俞就在这时踏马而来。
他孤身一人,亲上玉溪山,欲寻传说中的不死草,要救重病在床的燕鸾。
他看不见我。
可冥冥中,我消散的神魂与他相依,他身上的气息让我奇迹般地恢复了些生机,就这样,我像个影子一样,跟着他,去往玉溪山,又回朱墙黄瓦。
我的伤一天好过一天,神魂慢慢愈合,却不能离开他半步。
我看着他空手而归,然后为燕鸾的死寸断肝肠,看着他不上金銮殿,要做有情郎,要去死,去寻他的妻。
就在这时,沉砚寻到了我。
他大概奔波不停,眸中悔恨交加,眼角猩红,头一次冲我嘶吼出声:“地府大乱,我平定以后,寻你不见,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?”
我知道,他是看到了沈时俞,觉得我受皮相所惑,要长留人间,不做鬼王。
可他错了。
我不是沈时俞,我没有这样为情为爱孤注一掷的决心,我只是离不开他。
我受他的气息滋养,已与他有剪不断的牵连。
我如实相告,沉砚焦躁、恍然,然后微眯着眸看了阵沈时俞,这才开口安抚我:“你别急,我有法子。”
他的法子很荒谬,要我附身在死去的燕鸾身上,只需半载,便可借着燕鸾的凡身断了我跟沈时俞魂魄上的羁绊。
不然,错过这次最好的时机,我就要一直跟着他,千年万年。
燕鸾有凤命,同我的命数有一定程度的相似,这个人选,非她不可。
我问他:“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吗?”
我私心作祟,并不想就这样跟在沈时俞身边。
他点头,只有一个字:“是。”
我掌了这么多年地府大权,最知道凡事该如何取舍,我告诉自己,这不过是我鬼生里最不足道的一笔,达到目的,便能毫不犹豫地抽身。
我应下了。
所以,这本就不是什么起死回生,是我在鸠占鹊巢。
沉砚假扮道士,到了沈时俞面前,在天下人面前演了一场戏。
然后,我从燕鸾的身躯中醒来,然后成了她。
8.
沈时俞大喜过望,常常守在我身边,喂我汤药,用绢帕轻拭我的嘴角。
我看着他这副模样,鬼使神差地,慢慢适应了这个角色。
只是同一张脸,性情大变,总是要让人疑心的。
千载年岁,我从未学过要如何去做另一个人,也做不来。
我醒来的第五日,发生宫变,反贼深入内宫,围住了沈时俞的宫殿,我同他一起被困其中,外面杀喊声一片,人心慌乱。
刀光剑影中,沈时俞始终护着我,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,片刻也
不敢松开。
我本不该那样冲动,可看他处处护我的模样,到底出了手,不过一瞬,所有人尽数倒地。
我亲手了结了这些凡人的性命,犯了身为鬼王最大的一项忌讳。
这是我头一回如此莽撞。
乃至于后来回地府,天道震怒,降下九九八十一道雷刑,我求死不能、痛入骨髓。
沈时俞转眸,轻锁眉心,看我须臾,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,他说:“鸾儿受惊了。”
就这样,我同他相处了很久。
我们一同练剑,煮酒论诗,他经纶满腹,有为君者的自傲,却又带了点让人沉沦的风雅。
他有时会盯着我看得出神,然后又蜻蜓点水地吻一下我的眸。
其实我有些好奇,他跟燕鸾夫妻情深,为何再亲密些的行为从来都不曾有。
我一日日深陷其中,悖了自己当初的想法,我有些想就这样与他做上一世夫妻。
所以当沉砚再找到我,要同当初约定好的一样,带我回去的时候,我不干了。
我穿着凤袍,顶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,然后同他说:“我不回去了,他这样爱他的妻,我想再陪陪他。”
沉砚怒不可遏,砸了沈时俞才送我的一套首饰,“你疯了?他不过是个凡人,值得吗?若再等百年,耗在燕鸾这具躯体上,你的灵识受到侵染,只怕会元神大伤,还如何统御百鬼?”
我听着沈时俞从殿外往里走的脚步声,有些破釜沉舟,是说不出的执拗:“值得,我不悔。”
我愿意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。
那时,我真的觉得我能这样陪着他,到他垂垂老矣。
可很快,沈时俞就识破了我。
他看着我,像看什么罪大莫及的恶人,一遍遍问我究竟是谁,让我还回真正的燕鸾。
可燕鸾早就投胎转世,当时种种,概因我一己私心。
到了最后,我们相对无言,他当着我的面,一把火烧了我住过的坤宁宫,火光明灭间,他说出最绝情的一句话。
“你不配住在这里。”
我沾染了属于他们的地方,他急着要毁掉这一切,包括驱赶我。
末了,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,目光冷肃,声音也淡淡的,似乎已经累极:“姑娘,你走吧,你不是她,永远也不是。”
我的黄粱一梦,至此满地凄凉,荒唐可笑。
我跟着沉砚回了地府,雷刑加上先前未愈的伤,很快大病一场,紧接着将沈时俞忘了个干干净净。
我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鬼王孟宜卿。
9.
如今兜兜转转,我竟又记了起来。
堂堂鬼王,为了个男人,没了自尊,说出来也算是贻笑大方。
我同沉砚一道回了地府,一路上,他恳切地同我说了很多。
“这些记忆,本也没什么要紧的,我想着,既忘了,那不再记起也是好的。”
“都过了两千年了,你我也不知道沈时俞究竟发生了什么,他此番前来,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寻他的妻子吗?”
“倾倾,你这个位子,觊觎者不在少数,防人之心不可无,我知道你从前待他……”
这话一句句响在我耳边,我听着听着,只觉喉头腥甜,迈入宫殿大门的一刹那,一口血呕出来,神魂都好似被撕扯着,整个人如坠烈火。
短短一日,我便发了两回病,且一次比一次严重。
沉砚神色大变,看着我,动作间是显而易见的慌乱。
我熬过这一阵以后,愣怔了许久,才突兀地笑了下,清了清嗓子,眼睫扑闪,我对沉砚说:“沉砚,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?”
他这样行事毫无顾忌的人,到了这时候,竟开始温言同我说话,像在哄孩子:“怎么会,你是鬼王,要坐镇地府万万载,不会的,真的不会的。”
他言辞重复,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。
黑无常来禀我,说沈时俞请求在地府再待些时日,他要陪陪燕鸾,然后看着她投胎转世,再去人间找她。
这桩情爱,果真感天动地,竟千年不断。
我点头默许,没多说什么。
说到底,也算我欠了燕鸾一回,如今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,我也将这些事忘过一回,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,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过去了。
只是,我还是有些好奇。
倘若沈时俞知道,我就是他之前厌恶至极的那个人,又该作何感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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