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好,铁瓮古南徐。立马江山千里目,射蛟风雨百灵趋。北顾更踌躇。古城所及,都是厚重的历史。看到了铁翁城,亦是看到了北固山。古城气势恢宏,有“半面烟岗雄北固,一方形势控东吴”如此形容,可见规模之大,已是环城的格局。但当时纳兰所见的铁翁城,是褪去繁华的古城之墟。旧日的热闹景象已远去,换了多少代的帝王,此地已是面目全非。它在著名的北固山,成为文人的伤史的感叹对象。说到北固山,必说辛弃疾的《永遇乐·京口北固亭怀古》: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孙促谋处,舞榭歌台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斜阳草树,寻常巷陌,人道寄奴曾住。想当年,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。元嘉草草,封儿狼居胥,赢得仓皇北顾。四十三年,望中犹记,烽火扬州路。可堪回首,佛猩祠下,一片神鸦社鼓!凭谁问:颇老矣,尚能饭否?英雄无觅孙促谋处!像孙权这样的英雄,已经在历史中难以复得,舞榭歌台还在,英雄却一去不复返。想当年他还是金戈铁马,领军北伐收复失地的身姿何等威武,如今只得在此故地怀念英雄。纳兰所见的铁翁城,大抵就是辛弃疾词中的“舞榭歌台”。它是孙权所建,是有着“铁翁城深气象雄”赞美之词的古物。一派气势恢宏的北固山,如今驻马望去,苍苍茫茫还有一个铁翁城,依稀可以想象它当年的繁华,然现在不过是任后人观赏、任文人缅怀的可感之物。北固山由此便成了触发纳兰感想的媒介之一。另一媒介,则是射蛟台。史书记载汉武帝射蛟有:“元封五年冬,行面巡狩,至于盛唐,望祀虞舜于九嶷。登潜天柱山,自浔阳浮江,亲射蛟江中,获之。舳舻千里,薄枞阳而出,作《盛唐枞阳之歌》。”远远望去,射蛟台依旧是繁华热闹,却今昔有别,史上之事,终究只能是历史。必须要佩服纳兰用典的精湛,看似随意挥笔,描述那情境之中的景物,实则精确地运用历史,以史抒情,足以见他修养的深厚和表达的生动。寥寥数语,古今之比已将那时心情淋漓抒发。沉郁含蓄之词,说尽了吊古伤今的感慨。北固山啊北固山,真叫人踌躇万千。可这故国之思、伤今之情从何而来呢?纳兰生于优越的权贵之家,却频频伤时吊古。传说纳兰“性喜作诗余,禁之难止”,尤其推崇李后主,他曾有言“《花间》之词如古玉器,贵重而不适用,宋词适用而少贵重,李后主兼有其美,更饶烟水迷离之致。”可见受花间词影响之深。后主此中的兴亡之叹,便也自然融入到纳兰的细腻情感之中了。这也更成就了才子与常人之别,更增添了饮水词的清丽和哀愁。
忆江南一片妙高云。砚北峰峦米外史,屏间楼阁李将军,金碧矗斜曛。妙高山地处镇江境内,即是我们如今熟知的天柱峰。峰顶上有坪如台,名妙高台。三面峭壁,近峦远岗,松涛盈耳。最为有名的当属四周缭绕的云雾,据说终年不散,如同仙境,似能见天上宫阕,玉宇楼阁。台下湖嵌峰间,楼阁坠设,纳兰立于妙高台上,静看山下江南俯视之景,内心充满愉悦。夕阳西下,余晖斜照,光线映衬水雾和风,落于楼宇亭台,江南大地好似泛了金光。“砚北”则是那砚山园之北,米外史即有名书画家米芾。传说南唐后主李煜曾得过一方名砚,因其四周刻有三十六座手指大小的峰峦,故称砚山。南唐灭于北宋以后,国宝飘零,那砚最后流转到米芾手中。可惜这书画巨匠反倒更热衷于屋瓦古宅,拿这块砚在镇江甘露寺下临江之处换得了一城地皮以作建宅之用。至南宋绍兴年间,米芾的这座砚台换来的宅子又归了岳飞的孙子岳珂。岳珂在这片地上建了一所园林,想到此地几番易主的辗转经历,便溯其源头,以李后主的那方名砚为园林命名,唤作砚山园。这首词,纳兰写的两卓有成就的画家,应是关键。米芾此人,一生官阶不高,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,不善官场逢迎,为人有些清高,但这反而为他赢得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玩石赏砚、钻研书画艺术,对书画艺术的追求到了如痴如醉的境地。米芾在他人眼里是个怪人、狂人,不入凡俗的个性和怪癖,并不被理解,但正是他如此艺术造诣的根源。这与纳兰是极其相似的。看起来,纳兰写米处史,实际上也在反思自己。但显然的,他并不希望改变为变通圆滑之人。米芾曾自作诗一首:“柴几延毛子,明窗馆墨卿,功名皆一戏,未觉负平生。”恃才傲物之人如此,的确是个颇有个性的人。绘画上,他在山水画上的成就最大,他尤其欣赏南方瞬息万变的“烟云雾景”,“天真平淡”、“不装巧趣”的风貌,因而“米芾云山”大都是烟云掩映、迷雾缭绕的江南景色。另一个人,李将军,即唐代绘画大家李思训,善画山水、楼阁、佛道、花木、鸟兽,尤以金碧山水著称。除了取材实景,多描绘富丽堂皇的宫殿楼阁和奇异秀丽的自然山川外,还结合神仙题材,创造出理想的山水功境界。题材上多表现幽居之所,反映了贵族阶层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理想,因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和佛道思想及文人隐居习尚的影响,也使他的作品中时常流露出一种出世情调。通过这两个颇有特色之“君子”,实际上就能看到纳兰的影子了,米芾又是别一个纳兰,李将军的画作,大多能够表达纳兰的意愿。对宦海沉浮无法接受甚至心怀抵触的纳兰,虽处在一个官僚围绕的环境里,但一直保持为人清净,不溶于世俗,不跟从父亲攀权附贵,沉溺在自己的填词作赋之中,与友人相伴,与爱人相知,从来向往“小桥流水人家”的显示,早已想要“采菊东篱下”,归隐不再过问人世纷杂之事。因而当彼时面对清丽的江南之景,想起自己万分欣赏的君子,禁不住看到那夕阳的光,都觉得是碧光,尤其美好。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描绘起了辞官之后的恬淡闲适和生活,男耕女织就可,至少笑容是发自真心的。想想米芾为人,自己也该有这般勇气和决心,去追求内心真正想要的生活。这么想想古人,看看美景,伴着水汽夹杂的树木的清香,顿时开阔了。夕阳之光,本对他来说,是一日终结,该是有几分伤悲的光线,此时却绘成了金光灿烂。他该是如何地渴望平凡的人间之情、人生之乐啊!
忆江南江南好,何处异京华?香散翠帘多在水,绿残红叶胜于花。无事避风沙。看惯了京城之景,江南婉约,显得雅致有序。一口气写下江南各地的山水,伫立湖边,自问:到底是什么与京城如此不同,使人如此留恋?这首词写得清丽欣喜,欢愉洒脱,好似少了点纳兰的惆怅在其中,又是何故?纳兰的官途,因为父亲的缘故,虽然不升不降,也还算是平坦。但才子之心岂能安于现状!即便填得一手好词,作得一手好诗,也不过是康熙身前的一侍卫,负责保护皇上的安危。史上有言说,纳兰仕途,实际是康熙防患其父的牺牲之物。贵族势力多为历代君王所惧,明珠家如此繁盛,皇家不得不防。纳兰这侍卫之官,到底是皇上的赏识还是刻意的安排,史上说法不一,也难下定论。但显然,跟纳兰向往汉文化、爱好诗词的初衷是不符的。壮志未酬、怀才不遇的纳兰,无意苦争春,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,只有香如故。他目睹险恶官场的真实面目,远观朝中朋党倾轧、小人得志、英才落魄,甚是凄凉。淡泊名利的纳兰最终失望至极,坚决抵触弄权剑财,事亲至孝又不愿效法父亲,只得为着自己的安稳的官职,冷眼着官场沉浮之事,内心却早已厌倦不堪了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随君王出行,本也并不见得能让人如此豁达,却看:红藉香残,水上徒留翠叶。满眼残绿,满山红叶,掩映一处胜于二月之花。清清朗朗的江南是无需躲避风沙的。纳兰是生性喜近自然之人,相对于那毫无自由、处处围绕君主之命生活的侍卫生活,江南的小情趣,着实俘获了他一颗感性的心。醉心于泉石的志趣,随着好景一声轻唤,霎时于禁锢的思绪中涌动起来。那一腔对官场的不满和厌倦,化为对闲适田园的无限渴望。再说这地,江南水雾里,叫他纳兰遇见了今生第一挚交顾贞观,叫他纳兰遇见了红颜爱人沈宛,牵念之景里有牵念之人,挚爱之景中遇挚爱之人,冥冥之中他与烟雨江南,已经不可分割。亿了十阕江南,看了十个纳兰,每一个,都充满温柔的深情,于人于景,都念念不舍。对着这景忆起故人,纳兰最终执起笔来,落笔坚定,笑容平和。信件将及之人便是知己顾贞观:恒抱影于林泉,遂忘情于轩冕,是吾愿也,然而不敢必也。悠悠此心,惟子知之。这“吾愿”,总算是下了决心,悠悠此心,知己定之。难得在纳兰的词中看到了欢愉的字句,不难品味他虽“身在高门广厦”却常有“山泽鱼鸟之思”。连府前湖水南岸的两棵卫矛树,都能咏出“阶前双夜合,枝叶敷华荣。疏密共晴雨,卷舒因晦明。影随筠箔乱,香杂水沉生。对此能销忿,旋移迎小楹”这样的诗句,可见他对自然界山水花草的眷恋,也确实十分应和他的细腻柔和。最后所有的喜欢都融在这“无事避风沙”之中,这又别有一层意味。读来五个字的力量,远比这北方的风沙更让人想要逃避。纳兰欲避之风沙,是那官场之中的恩恩怨怨、是非纠葛、扯不清的含混的人情关系、是权贵的无可奈何。恰只在这江南,即纳兰心中暗指的隐居生活,才是清清丽丽,没有沾染的空气。“无事避风沙”,可轻婉地念,亦可洒脱地诵,既可是纳兰内心窃窃的期盼,亦可是其面对江山如画渴望的解脱,淤积依旧的渴望,何时能破茧,从此安定于没有风沙拂面的轻柔的风里呢?
忆江南新来好,唱得虎头词。一片冷香惟有梦,十分清瘦更无诗。标格早梅知。古时文人互通书信,留下不少传世佳作。这词便是纳兰与顾贞观惺惺相惜的最好证明。纳兰这阕词,答的是顾贞观的《浣溪沙·梅》:物外幽情世外姿,冻云深护最高枝。小楼风月独醒时。一片冷香惟有梦,十分清瘦更无诗。待他移影说相思。写的是梅,咏的是品格,思的是人。贞观赞梅是那最高枝,赞梅的冷艳不俗,也是写人该出尘而不染,高洁正直。小楼风月,一人独醒时,更是一语双关,不知独醒于风月的,是梅还是人。待他说尽相思,思的又是谁呢?有人疑问,这相思二字,不是从来就是为爱人所造的吗?其实这词更像是为友人而写。纳兰读懂了此中深意,因而立即回复好友,告知新来甚好。所谓“虎头词”,指的便是顾贞观之辞,虎头实为晋代画家顾恺之的小字,由于顾贞观与其同姓,因而借虎头指代贞观。一句话开门见山表达收到故友诗词的新来之好,足见纳兰下笔时满心的欢愉。常年难见几回,知己诉诉衷肠只有纸笔相助,读到熟悉的文风句法,不禁要觉得尤其亲切。“一片冷香惟有梦,十分清瘦更无诗”是贞观词里的精华,“标格早梅知”是纳兰答词之中的点晴。挚交之间,默契最是令人感动,所谓知己,是知其所思,晓其所虑者。纳兰读出了顾词梅之深意,知晓那顽强盎然的植物,并非仅仅“疏影橫斜水清浅,暗香浮云月黄昏”的赞叹,意会那短句之中说的相思也并非林逋以梅为妻的暧昧。冷香喻梅,恰能写尽梅的冷艳高洁,好似唯有梦中才可亲历那撩人的芳香。清瘦的世外之态,更是没有诗词能够轻易言出那清雅脱俗的秉性,不就正是这梅散发的清香缕缕吗?这五个字的精妙,全在这两人的默契,不得不令人感叹:挚交,该是如此。况周颐在《惠风词话》道:“以梁汾咏梅句喻梁汾词。赏会若斯,岂易得之并世。”这一首答词,情深意重,心意相通。尘世缘来缘云,如鲁迅先生赠予瞿秋白的对联所言:“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”纳兰虽命途寂寥,能遇如此挚交,也当属幸运之至。顾贞观有一好友叫吴兆骞,含冤被流放黑龙江十多年之久,顾贞观悲痛仗义,为好友作《金缕曲》两首,纳兰偶然读到,感动不已,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吴兆骞。日后两人相识,深觉相见恨晚,从此就成为知己。关于其情谊,还有一首纳兰所作的《金缕曲》:“德也狂生耳。偶然间、缁尘京国,乌衣门第。有酒惟浇赵州土,谁会成生此意。不信道、竟逢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,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,月如水。共君此夜须沈醉。且由他、蛾眉谣诼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。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,身后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,君须记。”这阕是为跨越两人之间因身份悬殊造成的困扰所作,一句“诺重君须记”,读得贞观清泪涟涟,感到不已,更是笃定了今生二人情谊,不可分割。不得不感叹,果真是缘分如此。看那顾贞观以相思来思纳兰,友情同似爱情需要等待和磨合,缘起缘灭,都是默契,相知相携,才得以延续。有知己若此,夫复何求!